張默沖沒有說話。
「你既在外頭工作,你母親又去了,祖宅你預備如何處置?」
祖宅是張默沖祖父留下來的一套二進院。張默沖的爹是個瓦匠,當初在工地上不幸從屋頂摔下來,死了,事發太突然,其他幾個兄弟趁著周立還沒緩過來,搶著分了祖產,因為那會兒周立不知道自己已經懷上了張默沖,所以其他幾房以長房無後為由,一畝地一分錢也沒分給周立。
後來張默衝出生,又是個兒子,張家祖母覺得虧欠自己早死的長子,在政府住房登記的時候,沒和人商量就把房契上的名字改成了張默沖,又怕其他幾個兒子不答應,專門囑咐自己的兄弟,即張默沖的舅爺作主,保證日後她死了,這宅子能傳到張默沖的手裡。
就在年初張家祖母死之前,祖宅里只有她和小女兒還有一個外孫女住著,張默沖的姑母不會說話,年紀輕輕守了寡,因此帶著女兒在娘家住著。等到張家祖母一死,幾個兄弟發現宅子竟然傳給了長房,一下子都不得了了,開始曠日地欺負周立,來來回回地鬧,目的就一個,祖宅不能給長房。
偏生張默沖的舅爺是地方管訴訟的官老爺,早早就把文書備好了,因此幾個兄弟奪宅訴諸法律無門,只能等著張默沖回來,好好地磨纏他。
張謙文是名義上的長子,自覺勢在必得,清了清嗓又道:
「你是族裡第一個大學生,念了書,吃著官飯,眼裡瞧不上我們,是應該的。只是作為你的長輩,我也不怕討嫌,提醒你一句,你父親去得早,母親又是一副病秧子,你是怎麼讀上書,又怎麼出去見世面的,你不該忘。如今你四叔五叔家裡也供著幾個讀書的,不容易,你也該把眼界放低一些,看看幾位叔父的疾苦才是。」
阿聊掃視一圈,發現盧燕濟沒在,怪不得他敢說這種話。
張默沖只是簡單道:「我不住,就留給七姑吧。」
此言一出,幾個叔叔臉色即刻變了,張謙文聲色不變:「你的孝心是好的,只是你七姑和心蕙兩個女子,又都是外姓人,恐怕鎮不住老宅,不如這樣,你母親的地方如今也空了…」
「我母親的地方不動。」他神色平靜。
張謙文雙手交叉搭在拐上,目色幽深:「這麼說,你是想好了。」
「是,旁的人若無必要,不必進祖宅了。」
四嬸急了,要插嘴,張謙文下話了:「既然如此,都散了吧。」
他自認為是個文化人,好言好語什麼時候都比撕破臉皮爭執的強,因此使了個眼色,讓眾人都退了。
阿聊不走,他還納異地瞧了一眼。
張默沖乾脆道:「外面雨大,她不走。」
張謙文認了:「還有一件事。你如今年紀不小了,像你一般大的厚睿,那孩子如今都上學堂了,你是獨苗……」
「二叔想說什麼。」
張謙文低頭呷茶,招招手:「出來吧。」
這時從門外進來一個男子,領著一位模樣怯生生的男孩兒。小男孩兒大概有些緊張,進門的時候被門檻絆了一下,嚇得立即站好,趕緊去瞟身邊人的臉色。
領人的男子一副乾瘦模樣,眼圈下凹,穿著一身褪色的麻布長袍,粗黑的臉上有些侷促:「默哥兒,你大概不記得我了吧,我是厚民,你大哥。」
他攬過來小男孩兒往前推了一推:「這是我的小兒子,第四個孩子,學名還未取,家裡就喚『財生』。」
「大哥。」他喚張厚民。
張厚民是他們同輩里最大的一個,張默沖還記得他還小的時候,張厚民就已經很高了,臉曬得黢黑,穿著永遠短半截的褲子,沉默地幹活。多年未見,他竟然蒼老成這樣了。
阿聊猜著張厚民的來意,他卻忽然激動起來,往前走了好幾步,口齒都不利索了:「默哥兒,你、你把財生領回去吧,延續香火也好,當成僕人也罷,你,你領去吧……」
張默沖攔住欲跪的張厚民:「大哥……」
「我沒本事……養不起他了,書都供不起他讀,你見過世面,你把他帶走吧,今日我厚著老臉,就當是求你了。」
說著張厚民不顧阻攔地跪下來,涕淚俱下,擋不住要磕頭,他旁邊的小財生懵懂之間,好像也猜出來父親所舉何意,呆在原地,眼裡汪滿了淚水:
「爹……」
張厚民聽見,哭嚎之間竟然也有功夫,一巴掌就甩到財生嘴上:「祖宗!我不是你爹!看好了,眼前這位才是你爹!叫爹!」
張默沖一把把孩子護住,聲音重了:「你打孩子做什麼!」
張厚民跪著,一下一下地掌摑自己。財生嚇呆了,嘴唇出了血也不敢擦。
「好了。」
張謙文皺眉,他原本囑咐張厚民要真切些,那知道他低賤成這般,心裡覺得他丟面。
張厚民聽見這句話,有如聽見魔咒,一下子就安靜了,忙站起來,揩膝蓋上的灰:「二叔,您做個主吧。」
張謙文道:「默哥兒。」
張默沖半跪著把財生拉進懷裡安撫,一邊道:「先讓孩子出去,我們談。」
張厚民卻不由分說將財生搶過去,開始扒他的衣服,嘴裡喊著:「默哥兒你瞧!送來前洗乾淨了的,沒有虱子!沒有虱子!你要是不信,你把衣服燒了,頭剃了……」
阿聊看著這一幕,視線忽然模糊了,她一愣,揉揉眼睛,是淚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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