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方才隨手擱在几案上的茶籯還在那裡,薛鷙把茶廳內的燈燭全都點亮,一邊去開那茶籯,一邊道:「這會兒只剩燭光了,其實白日裡拿到日光下,才更好看。」
沈琅接過他遞過來的琉璃杯盞,的確是琉璃,幾乎沒有雜色,淡淡的藍顏色與燭光的黃交融在一起,亦有種別樣的漂亮。
「你又把銀子花光了?」沈琅問他。
薛鷙被他一句話就戳穿了,有些尷尬地笑了笑:「還剩一點。」
「多少?」
「一兩三錢……」
薛鷙見他還拿著茶碗把玩:「你覺得這套茶具好不好?」
「還可以。」
薛鷙心想,那就是喜歡了。
沈琅放下茶碗,忽然沒頭沒尾地問他:「如果綏德被攻破,韃靼一路南下,到了東都,你打算怎麼辦?」
薛鷙面上的笑意漸漸淡去:「前線有消息了?」
「我問如果,」沈琅說,「眼下倒是還不到城破的地步,但再過些日子,就未必了。」
薛鷙其實有想過,倘若韃靼打進來了,天武寨該怎麼辦?他們的土地在那裡、屋舍在那裡,根也在那裡。怎麼跑,又該跑到哪裡去?若離了故土,他們又要怎麼活?
「皇帝和朝廷他們不管麼?」他問沈琅,「不是還有兵嗎?」
「我只問你,如若他們不管,只顧自己逃命呢?」
沈琅必然不會平白這樣問他,薛鷙覺察到了什麼,於是忽然就有一點憤慨:「他們憑什麼不管百姓?我們的土地,又憑什麼白白讓給那些異族?」
「你難道想死守?」
「整個寨子都是我和弟兄們用血汗建起來的,」薛鷙說,「當然不能走,根在哪兒,我們就在哪兒。」
「不可理喻,」沈琅道,「命都沒了,還顧這些做什麼?」
「你不懂。」
「好,我不懂。」沈琅摔下那琉璃茶碗,旋即又恢復了那副冷淡模樣,「你要死便死,我不攔著你。」
第64章
八月廿九。
今日晨起, 金鳳兒照例端著熱水走到沈琅臥房前,才剛住腳,就聽見裡邊的兩個人又不知因什麼而爭嗆了起來。
開門前, 他聽見薛鷙咬牙切齒的聲音:「是, 我不得好死。反正我死了你就高興了!」
金鳳兒抬手輕輕一敲門, 裡頭便兀地沉寂了下來。
這日薛鷙總算不再黏著沈琅, 一整日金鳳兒都見他一個人蹲在庭院裡逗狗玩, 把阿憨折磨得不勝其煩, 連叫聲都比以往更虛弱了些。
吃過晚飯後,沈琅便和金鳳兒出了門。
仲秋時節, 天色暗得極快,只是倏爾的功夫,薛鷙便發現樓內已掛好了燈, 天也變成了暗藍色。
薛鷙見他大晚上的出門, 心裡始終放心不下,猶豫片刻後, 便也遙遙跟了上去。
沈琅身後的金鳳兒注意到他的身影, 忙小聲對木輦上那人道:「哥兒, 大爺在後頭跟著呢。」
沈琅猜他也要跟著, 心裡並不意外, 於是只淡聲道:「隨便他。」
他們要去的那家鋪子離抱月樓並不遠, 因此沈琅也沒讓他們去備馬車, 金鳳兒推著他走了約莫一二刻鐘的路,便到了洛河邊上的一家質庫鋪前。
這家鋪面是沈琅私人的生意, 質庫不像其他生意,短時間內其實並不好轉讓出去,好容易尋著了一個願意接手的, 談妥了各自的條件後,還需向府衙報備。
好在沈琅借著豫王的勢力,要辦下這些文書手續,倒比別人要容易得多。
沈琅進鋪子之前,回頭看了眼薛鷙,這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到了洛河邊的那座浮橋邊上,彎著身子,不知在往底下張望著什麼。
這間質庫共有兩層,一樓典物,二樓則用來存放客人們所典當的貴重物品。
沈琅被金鳳兒背上樓,與那位打算接手質庫的男人一道當面核查帳面上的典當物。
正叫人開箱驗貨時,卻聽外邊洛河上隱隱約約地傳來了一聲響,像是有什麼重物落水的聲音。
沈琅下意識回頭,從二樓那扇小窗處望出去,卻見那浮橋上已然空空如也。
薛鷙消失了。
沈琅久久不能回神。
他忽然想起今日晨起,自己因做了一些不好的夢,於是對身側的那個人便有了幾分遷怒。
兩人爭吵起來,他就忍不住說了一些很不中聽的話。
仔細想來,他這些日子,對待薛鷙,似乎只有冷臉沉默與不耐煩的責罵,尤其晨起那些話,倒像是充滿著恨意的詛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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