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涼的銀雕離開了他的命脈,黛初得償所願,卻興致懨懨地消失在他面前,許久都沒回來。
荒涼的山坡沒有色彩,目光所及儘是可疑的毒草毒蟲,他與南青姐姐一同找了許久,天都快黑了,才在一處隱蔽的水潭邊發現她掛在枝杈的紅衣。
岸邊的菌子發出微弱螢光,水面浮動著黑亮的髮絲,暗褐花枝從岸邊垂入,糾纏上她,死寂的潭水因為她的到來而熱鬧起來,長長的魚影翻騰起水花,驚動了棲在她紅衣上的蝶,一片紫色振翅而飛,夕陽下磷粉如雨,落在石縫的苔蘚上,呲的一聲,藏身其中的蜈蚣瞬間變成一具屍體,眨眼又被暗中探出的蛇信捲入口。
嘩啦一聲,似乎是憋了一口長氣,她猛地冒出水面,用力喘息著,平日裡被人避之不及的毒物紛紛向她聚攏,她便伸出手,有如山間萬物的神明,對所有生靈一視同仁,親昵地與它們嬉戲,安撫它們的躁動。
「去吧。」南青從挎包里摸出一把藥草塞給他,又鼓勁似的,輕輕一推他的肩膀。
他握碎驅蟲蛇的藥草,將汁液塗滿四肢,走到上前,背對水潭而坐,抱著膝蓋悶聲道:「今晚南青姐姐會烤竹雞和茶子蕈……我的那條雞腿給你。」
提吃的,就是求和,這是他們經過兩年間無數摩擦而形成的默契。
黛初沉默許久,才長長嘆了一口氣:「勞羅是我家最小的孩子,最招爹娘疼,可他卻最喜歡我,像條尾巴,甩也甩不脫,跟在我後頭姐姐姐姐的叫。他很乖,得了什麼好東西自己捨不得吃,也要先給我嘗過……他若活著,定比你可愛一百倍。不過,他沒你勇敢。」她嘆了口氣,「是我不對,你是你,他是他。他早就回不來了。」
勞羅一怔,心裡掠過一陣刺痛,原來,他們同病。
她猛地竄出水,勞羅慌忙低頭,默默盯著投射在地上的影子,待她穿起衣服才重新望向她,從皮膚上不斷滾落的水滴被微弱的光變成彩色。
她回頭:「但是呢,你的雞腿,我收下了。」說完,她忽而做了個鬼臉,一撩長發,甩了他滿身的水珠。
勞羅拔腿便追,可怎麼也追不上。
小孩子總是長得很快,三年又三年,他總算能追上她,他長出了結實的臂膀與胸膛,成為聖教最強悍的戰士,可他好像依舊要仰望她站在懸息身上的背影,看著她一往無前擋住所有危險。
相遇八年後,她們終於蕩平十萬大山,身後的族人從幾百,到幾千,再到數也數不盡,他回望,黑壓壓的人影擠滿了來路。
折雅雪山下,女媧神殿就佇立在眼前,群山從未這樣和平,從未這樣萬眾一心,可與之相對的,山間的那位小小神明好似漸漸被抽空了生氣,一日復一日的衰弱下去,最後一戰,黛初甚至沒有撐到收起懸息,便從半空重重跌落,勞羅接住她時,聽到她那句有氣無力的「好疼」,整個人都僵住了。
整整三日,高熱不退,她在夢中抽搐,痛哭,將皮膚抓出一道一道癒合不了的血痕,卻怎麼也無法醒來。
勞羅坐不住,帶人去尋靈醫提過的,那長在毒沼中罕見的草藥,為她做藥引,以毒攻毒。
誰知才離開短短几日,便被一隻一葉蜩喚回,——他們的救世主中了中原邪術,竟帶著月孛,帶著聖教里最珍貴的蠱母叛逃了。
他當然不信。
他不信她會丟下殷切期盼的族人叛逃,更不信她只帶上了南青一個,一句話都沒有留給自己。
「勞羅。」大巫將他叫到面前,短短几日不見,他似乎更蒼老了,佝僂著背,守著一牆的陶土瓮,然而下了最大功夫的那一壇,卻不見了。
他已經快要七十歲,是勞羅所見所知的人中,活得最久的一個,在此之前,少年以為四十歲便是長壽,他不知人類的皮囊可以皺成這般模樣。
大巫每一句話都說得氣喘吁吁,像在交代遺言:「中原人狡詐,他們已經去了,但未必能成功。勞羅,你是我族最強悍的勇士,你要將月孛和蠍蠱的蠱母,安全尋回。」
他等了半晌,下半句卻遲遲沒來,他愣愣抬頭,發覺大巫已然轉身。
人老了,忘性也大,竟忘了交代他最重要的。
所以,臨行前,他跪在女媧神像面前立誓,定要將那個人完好無損地帶回來。
*
踏足中原,勞羅才後知後覺,原來這裡的人將他們稱為「南夷」,蠻夷的夷。
他們被視為蛇蠍,窮凶極惡,陰險狠毒,人人得而誅之。可想黛初——一個如此耀眼的蠻夷女子,出沒之處必會留下痕跡。
於是,他追隨那些蛛絲馬跡,迂迴在中原人的村莊,不出一個月,便找到了遍體鱗傷的她。
只是不曾想,傷害她的,竟不是狡詐的中原人。
漫天的蜂,遍地的蟻,被斬斷的蛇蠍屍體堆成小山,背後中原人的小村落也被波及,有人尖叫,有人瑟瑟發抖,也有人不省人事倒在血泊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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