巨獸身形一頓,眼睜睜看著煮熟的鴨子從嘴邊飛走,喚醒它的人在他劍風中灰飛煙滅,它怔了了片刻,沒了活人的血肉,它並不知該如何托生。
春曇仰起頭,再次從這個角度與它對望。
似乎就是不久以前,他站在眠山山巔,仙女的髮髻之上,在心裡呼喚它,祈求它的出現,將它當做孤注一擲的希望。
可現在,沒等他攀個親帶個故,巨獸便遷怒於他。
巨大的黑影塌下來,春曇險險躲開它的蛇信向後躍去,可甫一落地,他腳踝便是一涼,有什麼硬邦邦的東西抓住了他。他當即揮劍,往腳邊猛一掃,劍光中,他不禁打了個寒顫——是方才那隻被他丟到一旁的手骨。
他愣愣看著那手骨縮回,接上了一具身體,繼而,他的視線一對漆黑的眼洞相遇。
興許,「它」生前並未學會走路,此刻伏在地上,野獸一般,一張嘴,便是一聲悽厲無比的哭喊。
懸息一聲怒吼,鎖鏈噹啷作響,屍山血海拔地而起,一具具白骨歪歪扭扭爬起身,咔啦,咔啦,頭骨不約而同轉向,定格的剎那,春曇被一雙雙空洞的眼窩盯得脊背發涼,本能地在心中默念起《靈寶升玄濟度血湖真經》,可它們卻好似不願被超度,齊齊對他張開了嘴。
或哭泣,或尖叫,白骨如山崩,爭先恐後撲過來,女人和孩子深重的怨念像驚濤駭浪將他卷進去,動彈不得,春曇站在原地,悲傷、厭惡、怨恨,那些早已被他忽略的,在修煉過程中漸漸被撫平,被釋懷的傷痕又重新裂開,憤怒登時從心底噴薄而出,他這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噩夢,一幕幕在腦海中翻騰,重現。
清沄真人劍下死不瞑目的父親,在他耳邊留下一句「去吧」的母親,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弦歌與晴河。蟒群貪婪地張開嘴幾乎要將他吸乾,他無人可依靠,忍辱負重,被迫說出一個又一個謊言欺騙最在乎的人,洛予念緩緩合上雙眼,不再看他,不再要……不對……
「沒不要你。若你不願跟我回滄沄,那我便陪你去芊眠谷。」
春曇猛地睜開眼,那些冤魂已近在咫尺,他抽劍,騰身而起,劍鳴聲聲,蒼龍之影扶搖直上。周遭的骨被龍影碾碎,冰雹一般落到地上,可眨眼又會有新的湧上,白骨的漩渦無窮盡,數百年間都不曾有生魂闖入,春曇有如一塊血淋淋的肉落到獸群,執念之火在它們狹小的喉骨里燃燒,被丟下彌瓦淵的生祭們,大部分都不過他小腿高,睜開眼,還未來得及認清這世界,便被永久地困在這煉獄一般的血陣中,它們本能地撲上來,貪婪地想要分食這純和的,溫柔的陽間之氣。
「清風鑒水。」
蒼龍在他周圍劃出一個圈,將所有枯骨怨靈擋在了三丈之外,它們張牙舞爪,不知疼痛,拚命想衝進來,被劍氣絞碎後,又被後頭的「同伴」毫不留情推開。
足足僵持了一盞茶,春曇漸漸力竭,難以維持蒼龍化形,巨龍漸漸消散。
明明倒下了那麼多白骨,可他目光所及,卻絲毫沒有減少。
他連心驚的力氣都沒有,只在心底暗暗咒罵,這畜生,這深淵到底吞噬了多少性命。
他拄劍跪地,看著靈風的圈越來越小,他甚至分不出多餘的靈力給執明境,皮膚又重新感受到了灼燙。
此刻,他進退兩難,心裡頓時生出無數後悔。
他何必要來,孤零零死在這種地方。
好像他這一生,終究要事與願違地度過,不想活的時候偏偏活下來,現在想活了,老天又非要給他一條死路走。
和他那神仙托生的爹爹不一樣,他打小嬌生慣養,胸無大志,從沒人要求他要成為了不起的人,所有人都只希望他能自由隨性的過完一生,不論這一生會有多長。可他怎麼就走到這一步了呢……
他往來路看了一眼,父母死後,他僅存的慰藉與歸宿,就在外面等他,可他卻不知該如何出去。
「呼。」他深深嘆了口氣,一瞬間,收攏了劍氣,也熄滅了執明境。
鬼哭由遠及近,粘貼了他的耳朵,他瞬間被淹沒,撕咬,拉扯,他甚至分不清是被灼燒更痛,還是被生生分屍更痛。
老人家們常說——來都來了。
與其跪在這裡等死,不如自不量力地拼一把……
「觸手生春。」他無聲道。
灼熱被清涼的劍氣逼退,層層白骨瞬間如漣漪一般被振飛出去,一波一波落地,靈劍閃爍,與他的心跳同頻。
他拔地而起,攀上屍骨堆成的高山,抽乾了渾身所有的靈力,將劍對著懸息直直送了出去。
劍風旋轉著,有如飛速生出的藤蔓,緊緊纏繞住懸息的身體,蒼龍再度現身,與黑影扭打成一團。
他從半空緩緩下落,執明鏡被靈風浮起,一抹不合時宜的嫩綠在他眼前飄過,一棵草種竟在這地獄裡抽出了脆弱的新芽,搖搖晃晃。
春曇被分出一絲神,不禁笑了,也不知是在那人哪裡沾到的……他小心翼翼的接住那脆弱的花芽,別在了焦黑的衣襟上。
噹啷一聲,御龍落回他腳下。
他仰頭,懸息只是盛怒,分毫未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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