莫先生見衣衣身子還虛，頭上腿上有傷，想來雲謝二人今日登船，也不過是送臨別信件或禮物的，只叫他留下物件或改日再見罷——正欲替衣衣回絕，又想起白日關於意願的爭執，小心問：「莫太太有沒有精神？」

她點頭，可也承認了自己是莫太太，她恨莫先生總在她心冷的時候分外尊重有情——在她心熱的時候，不要她。

「好，請他來南邊三樓的小客廳。」莫先生對外說完，把碗放回床頭櫃，又秘密般地對衣衣輕聲道：「我去處理工作了，慢些起身。」

他手裡抓著文件夾背脊，推門時回頭看燈下她已蠕動掙扎著坐起來，幾乎是放心地向幽深黑暗的走廊去了。衣衣心裡陡然捨不得，好像門外黑漆漆是萬丈懸崖，走出去就掉下去，再也回不來了。

沒出息，她心裡恨罵自己。他出去也有出去的好，獲得了齜牙咧嘴的自由——齜牙咧嘴地伸手穿好睡袍，又急喝了幾口粥被燙得齜牙咧嘴。臨出門時，不忘從保溫瓶里倒出相應高度，造成沒吃的假象，為了出息。

走廊上直通到小客廳的地毯被撤了，露出硬邦邦的棕色地板。於她的腿腳比房裡鋪著毯子要好走路些，衣衣記得莫先生抱她回臥室的時候，這裡的地毯是鋪著的，因她不願看他，只看著地。

那天通知衣衣去杜薩瑞斯的女傭人，此時與衣衣狹路相逢。衣衣有些怕她，雖然她很無辜，但她毫無感情的樣子似乎象徵噩耗，便迴避著讓她先走，可她也迴避著衣衣，貼牆站了。衣衣一瘸一拐走得慢，她面無表情，倒比有表情顯得更加不耐煩。

待衣衣走過去了，她滑動般到盡頭一間房門前停下，敲了敲。莫先生的聲音傳來——「請進。」

推開門，莫先生坐在一張背對著窗戶的巨大辦公桌前，窗外夜色深濃，祖母綠的檯燈把房間裡照得澈切，更襯富麗堂皇。他扭開鋼筆，在那文件的最後簽上名字，合上皮革封，遞給女傭人。

她雙手接了，提示道：「莫先生，電話已進來了。」

他點頭，女傭轉身向門外走去。

莫先生提起桌上的話筒，「是我。」只說了這兩個字，怪異詭異地傳來了衣衣哭聲——是一種痛苦地長鳴，把「嗚」這一個音用最尖的聲音發出來，然後無盡拉長。他沒有一絲猶豫，立刻掛了電話，繞過女傭人，向門外跑去，步伐快得在地板上打滑。

他擔憂到害怕起來，衣衣要強，等閒不會對人哭，更不會這樣哭。直到了樓梯轉角處的小客廳，見衣衣癱坐在沙發上，臉上茫然呆滯，望著地板，喉嚨里的嗚嗚嚎啕沒有停止。一位穿著短衫的清俊少年，站在一旁，用袖子左右抹淚。

莫先生心知不好，走到衣衣面前看了看，又望向那少年，一手扶了他的肩，關切問：「孩子，怎麼了？」

十三兒本覺這世上無依無靠了，被莫先生這樣一問，大哭了起來，傷心呼喚道：「姨父！」支持不住一般，跪了下來。

被這小少年哭著喚姨父，又受他一拜，莫先生心中已然明了，一把拉了他起來，哀慟地側過臉，閉目不住地點頭。

小少年還是說出來：「姨父……我師父師娘，沒了！」

衣衣被這句話喚醒了一般，不知道是對莫先生還是對十三兒，連連喃喃說，「我去看看！我要去看看！」

她起身往前跑，踉蹌後就是一摔，又立刻爬起來要跑，莫先生已趕了過來抱住她，閉目皺眉：「衣衣！衣衣！」

她仍是往前面撲，「我要去……」這三個字只有氣沒有聲，「看……看…」這兩個字尖尖的迸出來，一哽一頓。

莫先生看向十三兒，亦是哀戚地斷斷續續，「好孩子…好孩子你來……」又看向懷裡的衣衣，她怔怔地只抽冷氣，睜著眼一眨不眨，不言語也不動彈了，他忍痛心疼道：「衣衣……衣衣，替姐姐姐夫照顧好這孩子，好麼？」

她聽了，略回了一點魂，迷茫看向莫先生，「嗯？」了一聲。

他抱她看向小十三——那孩子站到近前了，前臂的袖子全濕了，在用兩邊肩膀蹭淚，莫先生慢慢幾乎一字一頓地說：「替姐姐姐夫照顧好他，你做小姨的，照顧他。」

衣衣木木地點了一下頭，凝望著小少年，過了好一會兒，雙手在周身輕按，似乎在四處找尋什麼。莫先生從身上拿出一張白色乾淨棉帕遞了過來，衣衣接了立即遞給小十三，喃喃輕聲：「走，我們看看去……」

第31回 百步之外便是籬門三里之遙都為池館（下）

衣衣記得那輪月亮，照著亭子裡他們四個人，她醉倒在莫先生懷裡，姐姐才有了孩子，一動筷子去拈那盤極辣極辣的醬椒魚，姐夫就會笑。

現在衣衣一個人，還是那輪月亮照著，還是在謝家，只是在前院。整個謝家就像被吃掉的魚，身子到尾只是框框骨架了，作為頭的前院還是完整的，如常的。

這兩天時間一到，不用衣衣催，小十三自去睡了。夜風起來，堂前檐下掛著的兩個白燈籠晃晃悠悠，紗幔隨風飛揚，如細膩凌波滾滾——衣衣想姐姐姐夫如詩如畫的人物，不該用那些白得厚實的，特意去挑的這如煙如霧。衣衣趴於一架漆黑楊妃榻上，下巴枕著手臂，腫著的眼睛像眯著，在看月亮。<="<hr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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