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培生帶著殘部一百餘人從紫金山上下來退進南京內城,往光華門方向移動時遇到了一股日軍。他們那時還不知道光華門已經陷落,以為只是幾十人的小股敵人,姜培生指揮部隊躲入民房伏擊,可一打起來便發現對方陸續撲來了一整支中隊。
戰鬥持續將近一小時,一顆子彈打碎了姜培生左側肩胛骨,接著一枚炮彈在他旁邊炸開,彈片從右下腹穿透。僅僅是那麼幾秒鐘,姜培生就覺得渾身的血液流了出去,他的手腳不聽使喚,大腦空白,一頭扎在了地上。
等姜培生再尋回一絲殘存意識,耳邊已沒了槍炮聲,他渾身無法動彈,甚至眼睛都睜不開,只有眼珠能勉強動彈,從未閉合的眼縫裡看到一撇周遭情景。通訊兵死了,總是自嘲「豬八戒」的連長也死了,幾個穿白色馬褂的人正在把他的同袍弟兄的屍體扔上板車,不遠處站著兩個配刀的日本人在抽菸聊天,他們大聲說著話,肆無忌憚的哈哈笑著。
一個收屍的老人走到了姜培生身邊,俯下身,伸手要幫他合上眼睛,可就是這個簡單動作讓他發現這人居然還有一絲鼻息在。老人渾身一僵接著緊張起來,他蹲下身仔細確認他眼睛在動後,連忙拉過旁邊一件死人衣服蓋在了姜培生的頭上。
「你莫要動啊,當官的,你千萬莫要動啊!」老人的聲音壓得極低極低:「我拖你出去,你要是能活下來,一定記得回來給我們這些老百姓報仇啊!」
姜培生眼前一片黑暗,他感到自己被人用力拖到了一輛板車上,接著蒙在頭上的衣服被揭掉,身上壓過來兩具屍體,都是他的士兵,但姜培生叫不出他們的名字,應該只在執勤的時候匆匆見過一兩面而已。
姜培生的頭被屍體壓著歪向了一邊。他渾身無法動彈,只能通過眼皮的縫隙看著殘破的到處都是屍體殘肢的街道。
收屍隊的車走得很慢很慢,姜培生暈脹的腦子有些分不清楚收屍隊到底走的是哪一條路,只是現在走到哪裡也沒關係了,從前每條路有每條路的風景,現在每條路上都一樣,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體,男人的、女人的、老人的,甚至孩子的。
「春天去遊玩呀,頂好是梅園,頂頂愜意坐只氣遊船呀!」這樣如人間煉獄的地方姜培生忽然聽到了完全違和的一段唱腔,溫柔綿軟的聲音顫悠悠地在充滿血腥味的寒冷的空氣中飄散開。
姜培生順著聲音看過去,他在路邊看到了一個人,一個他非常熟悉的人,是婉萍最好的朋友,那個叫陸淑蘭的女孩子。她長卷的烏髮此時亂如蓬草,身體赤裸只披掛著一件寬鬆的淺粉色羊毛呢外套,神情呆滯,鼻子和嘴角都是血。
淑蘭捏著手指在唱《無錫景》,旁邊是三個日本人,他們哈哈笑著鼓掌,隨後其中一人將嘴裡叼著的菸頭按在了淑蘭赤裸的白嫩的胸脯上,她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,然後那幾個畜生笑著上前把她圍在了中間。
淑蘭的尖叫像無數根鋼針扎進姜培生身上的每一處毛孔,他無比憤怒,無比悲傷,渾身涌動的血液要衝破剛剛凝固的傷口。姜培生痛恨此刻完全無法動彈的自己,他心中想:「老天爺啊,我上輩子做了什麼孽,今生要眼睜睜看到這樣殘忍的一幕!如果我活著看到的最後一個場景是淑蘭如何被一群牲畜折辱,那還不如早早就讓我死了算了,至少能少受一些煎熬與痛苦。」
姜培生是個很少流淚的人,但此刻他的眼淚卻順著眼角不停地往下淌,他從淑蘭想到了婉萍,想到如果今日所見人不是淑蘭是婉萍,那又該是怎樣成千成萬倍的痛苦。被打碎的肩胛骨,被穿透的腸子,都不及這萬分之一。
收屍隊還在慢慢往前走著,淑蘭的聲音消失了。姜培生卻發覺自己來到了一個更熟悉的地方,是三元里啊!從前他和婉萍經常會來這邊吃餛飩,婉萍女大畢業晚會上表演時穿的裙子也是在這邊的裁縫店做的。姜培生的心臟此時已如一張揉皺的書頁,他能料想到這條他最熟悉的街會是怎樣,但親眼所見,還是格外令人難以接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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