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江凌沒有這麼做。攤牌的那一夜,兩人各自內心不提,面上都格外冷靜。江凌用兩人慣常的方式約他出去,坐在兩人常去的樓閣頂上眺望著百家燈火喝酒,甚至還和往日一般邊喝邊聊天。
不過這次聊的是江凌,不,應該說是將靈的自幼平生。
大梁仇視豲戎順理成章,因為豲戎無理屢犯江山、燒殺搶掠大梁的百姓。豲戎卻有自成一派的道理,認為豲戎人不幸生活在貧瘠之地,只能那樣做,這不是他們的錯。
「我當然知道那是不對的。」將靈輕笑一聲,「但我生來就是豲戎人,站在我的立場,其實好像我認為豲戎不對這才是不對的。」
「父王有很多姬妾,他並不很愛我的母親,但很敬重她,而且寵愛我。你應當知道豲戎的風俗,我母親是他的長嫂,照料他長大,後來我伯父死了,父王業已長大,便娶了我母親。母親生我不易,難產而亡,我是唯一被父王帶在身邊親自養大的孩子,也是他最優秀的兒子,他對我寄予重望。」
「我長得像中原人,父王曾抹去我的身份將我送入離豲戎王城很近的一處中原城池,入學堂接受中原文化的啟蒙與教化。」
「彼時年幼,我還不太會隱藏,許多豲戎的習性暴露出來,甚至急起來脫口而出豲戎話,被識破了身份。」
「那個地方其實兩國人間有些往來交易,已經算是相對融洽的,饒是如此,他們也不許我們豲戎人上他們的學堂,我被中原小孩用棍子石子打了出去。」
說起這件往事之時,將靈的眼中浸滿了遺憾與難過,仿佛是這件事不止毀掉了他的童年,更是豲戎這些年來賊心不死蠢蠢欲動的元兇。
謝善淩冷笑一聲,拆穿他:「豲戎數百年來不斷犯邊,與你們相近的哪座城池裡沒有許多被你們燒殺搶掠家破人亡過的人?他們仇恨豲戎人不是理所應當的嗎?更何況,你們學習中原文化不過是為了謀劃道路壯大自身的力量,好在將來攻占中原、統治中原。」
將靈與謝善淩四目相對,又笑了笑,說:「你說得一點也沒有錯。」
說完,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,又斟滿,垂眸望著微微搖晃的彎月。他看了很久很久,好像從中看到了一個小世界,所以才能看那麼久,那麼入迷。
良久之後,將靈望著杯中月輕聲道:「人性本貪,憎人有,憎己無,好的便想據為己有。豲戎無法不繼續覬覦大梁的富饒肥沃。」
「所以你今日叫我出來,究竟想說什麼?」謝善淩神情冷漠,「事到如今,你我之間便如兩國之間無話可說,若要動手就動。」
將靈又看向他:「你以為我要對你動手,那為何還獨自前來赴約?還以為你有足夠的自信我捨不得下手。」
謝善淩沒有回答這個問題,只是微微仰著臉遙望著仿佛伸手便可觸及的月亮。
皎潔清冷的月光撒在謝善淩的臉上和身上,他的肌膚像一塊瑩潤的白玉。
將靈看了他很久,忽的伸手,用指背輕輕觸摸自己的月亮。
謝善淩一怔,轉頭看過來。
「兩國是兩國,我們是我們。」將靈柔聲道。
謝善淩眼中凝滯了一會兒,漸漸複雜起來。
「我知道讓你放棄對豲戎人的仇恨很難,可若我不再是豲戎人,而你不再是大梁人呢?」將靈的手指沿著謝善淩的臉頰輪廓滑下,落在他的手腕上一把抓住,將他拉到自己懷中。
謝善淩的身體有點僵硬,將靈感受到了,但他想這是很正常的事情。雖然以前兩人相處默契,心意相通,言辭舉止的往來中早有青澀隱晦的曖昧悄然滋生,可畢竟沒點破過這層窗戶紙,謝善淩的年紀還很小。
他也曾想過此事,那時他不急,他以為自己掌控著全局遊刃有餘,便計劃再過兩年戳破這一層。
可是如今沒有時間了。
「我們離開京城吧,也不回王城。」將靈輕聲繾綣,「去極北之地的北籮國,或者南下去交趾一帶,抑或出海東渡,總之天大地大,總有一個地方沒有大梁沒有豲戎,也就沒有我們不得不面對的身份和立場。從此往後,我們放下所有的前塵舊事,遠離是非,做一對不問世事、遊歷天下的神仙眷侶。」
謝善淩良久不語。將靈很有耐心地等待著,心在這一刻很緊張,很迷茫,卻又平靜得出奇,也許是因為謝善淩就在自己懷中的緣故。
他殺過許多中原人,而謝善淩間接地殺了許多豲戎探子,大梁和豲戎都不能同時容下他們兩個人。只有去到一個誰也不認識他們的地方,隱姓埋名重新開始。
做出這個決定很難,放棄自出生以來的一切很難,甚至在今日赴約前將靈的心還有所搖擺,然而所有的遲疑都在看見謝善淩的一瞬間消失殆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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