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別緊張。」他說,「你是朕的弟弟。」
他親手把他扶起,手碰到他的,竟還帶著幹活的薄繭。
衛狄下意識抖了抖,眼睛還盯著那隻手,白得病態,有種令人窒息的穩重。
與他這副卑賤的骨架相比,簡直天差地別。
陛下……或許該叫他皇兄。他說自己是先帝的麗嬪所生,時被送到外頭,不慎流落江南。
「這些年,你受苦了。」男人低頭看他,眉頭蹙著,眼神卻是極溫和。
他說不出話來,眼眶熱得厲害,慌忙又要跪下:「不,若沒有陛下,小臣現在不知還在哪……」
再後來,他被帶進皇宮。
紅牆金瓦、玉階紋石,從未想過的好日子撲面而來,吃的穿的用的都好得不可思議。
自從衛昭微服私訪回宮,他的身份也不再是秘密,幾乎日日都要被他召到面前檢查課業。
有時在這澄心堂,有時在御乾殿,也有時在長樂宮——當今皇后,也就是昔日鍾貴妃的寢殿,如今已成了陛下獨居的地方。
男人坐在亭中,倚著一張漆黑几案,身後梅枝探出,落在發側。他抬手摺下兩朵,將它按進硯台旁的紙上,慢條斯理地研墨寫字,唇邊是他從未見過的溫柔笑意。
他偷偷了解過這位貴妃的事。
聽說是錦州按察使鍾進之之女,入宮後曾與陛下有過一段恩愛時日,可後來不知為何兩人反目,她被囚禁宮中,甚至還捅傷了陛下,逃出了宮。
陛下醒來第一件事是昭告天下她已死,前不久卻又追封為皇后,將她的靈位列在祖廟之中。
他想,陛下是重情的好人,不但對皇后如此,對他也是如此。
他感激皇兄,把他從骯髒、寒冷的泥潭裡撈出來,又給了他這般尊貴的身份。
可也正因如此,他不敢懈怠。
皇兄從未對他發過火,也極少誇他。只命人把一疊又一疊書冊推到他面前,話語溫和:「既是景朝唯一的殿下,便要擔得起這身份。」
他日日學到深夜,服侍他的婢子勸他歇著,可他一合眼,就會浮現那張眉目修長、神色淡漠的面孔。
他讀書,卻不止讀書。
兵法、律令、戶籍稅賦、鹽鐵綱運、宗室譜系、禮制儀節……樣樣都要熟稔。背不出,便要跪在燈下徹夜抄練百遍。
他學著批摺子——起初只是空折練字,後來是內閣的副本,再後來竟是陛下親手遞來的真本。他批完交上去,第二日便被叫去當面講解。
他起初不明白為什麼要學這些,現在才隱隱意識到,皇兄把他找回來,可能不只是當個殿下這麼簡單。
「小殿下,進吧。」韓玉堂彎下腰,打斷了他的發呆。
「是。」
衛狄下意識拍了拍衣袖,整理一番,大步邁入。
澄心堂里一片寂靜。
燭火映著紗燈,殿中屏風後的那人披著玄色長袍,身形修長,正伏案執筆。
聽見腳步聲,他沒有抬頭,只淡淡道了句:「來了。」
衛狄立在階下,手心微濕:「是,陛下。」
過了一會兒,衛昭才放下筆,抬眼看他。
那目光不似苛責,卻沉得叫人喘不過氣,仿佛能將人心底的惶惑一一看穿。
「坐吧。」
衛狄輕聲應下,在他側下首坐了。
衛昭看著他一會,忽而淡聲道:「你已成年。」
衛狄怔了怔,應是。
「六部運轉說得頭頭是道,老臣誰和誰暗通聲氣,內務哪一處帳目藏得不乾淨你都能講得明。」
他語氣溫和,眼中卻沒笑:「若今日朕死了,明日大朝你站在御乾殿上,大抵也能不叫百官瞧出破綻。」
衛狄心頭猛地一震,耳邊被這話嚇得轟鳴,下意識抬眼看著那道端坐的人影:「……皇兄?」
衛昭卻沒接他話,側過身去,從案後取出一方漆匣。
匣蓋開時,殿內的光芒仿佛都被吸去半分。
黃綾如霞,尚未封蠟,卷首處的墨字猶帶著未乾的濕意,像是方才寫下。
那一瞬,衛狄的膝蓋先於理智跪了下去。
「朕的身子不好。」男人低聲,語調平穩,「這些年舊傷不曾痊癒,景西回來後又犯了幾回……太醫的話你也聽過。」
衛狄怔住,抬頭看他,唇動了動,一句話也說不出。
他一直知道皇兄身體大抵有恙,常見身邊有太醫隨行,可卻從沒想過竟會壞到要提前寫下傳位詔書的程度。
「朝政不能空。」衛昭推來詔書,又按下一旁的玉璽,「衛家的江山傳承,總要有個交代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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