樹影婆娑,雲層不厚卻很低,遊走到頭頂遮住了直射的日暉。
洛予念沒有轉頭,但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春曇的視線是怎樣投過來,定住,又是怎樣將他看透。
他們彼此沉默了許久。
久到柑橘的筋絡被撕得乾乾淨淨,一瓣一瓣被擺在果皮上。
久到他不開口,他們好像就要這樣並坐到天荒地老。
可春曇卻一點都不心急,一隻肘自然貼著他的,怡然的目光安安靜靜將這方寸之間籠罩。
「洛熙川。」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,洛予念心頭一陣血涌,像是打破禁忌一般,連額角青筋都跟著跳動起來。這名字是每個滄沄弟子心上的疤,誰都不敢輕易提起。
他用力按下胸中起伏,轉過眼。
這還是頭一次,空氣中沒有痛心疾首,沒有憤恨厭惡,也沒有奚落與嘲諷。
身邊的人很平靜,他甚至還朝洛予念挪近了些,單手支著頰。
「外頭的人是怎麼說他的?」他問。
春曇想了想:「說他是不世出的天才,但誤入歧途,與南夷妖女勾結,以活人試蠱鬧出人命,事情敗露後,還殺了親師弟。慈航殿的道長,就是我們方才見到的那個,說他最後是在附近的芊眠谷被滄沄掌門秘密清理門戶的,是真的麼?」
果然沒什麼特別,四處的傳言都大同小異。
洛予念嘆了口氣,搖搖頭:「我……不知道。」
春曇一愣。
其實,洛予念自己也想問一問,這些是真的麼。
他雖是滄沄掌門的關門弟子,洛熙川同輩的小師弟,卻跟春曇,跟天下所有人一樣,只能從一句句難辨真假的傳言中,去了解,去推斷他這位師兄是如何從塵埃不染的仙君淪為萬人唾棄的叛徒。
「四師兄的事,師尊不許任何人提起。」
一陣風過,枝葉沙沙猛響。
春曇面上掠過一絲驚愕。
洛予念頓了頓:「就是洛熙川。他是我四師兄。」
「……你,還叫他師兄?」
有些事,好像一旦挖出見光,就再也埋不回去了。
憋在心裡長達十年之久的疑問,此刻開始瘋長。
「人終歸是稟性難移的,我總覺得,他沒有理由那樣做。沒人能解釋,為何短短几年的時間他就性情大變,要與過去的自己背道而馳。何況,他是洛熙川,是幾百年不遇的曠世奇才,師尊甚至認定他日後定可比肩我們開山祖師滄瀾真人,能煉虛合道飛升成仙,所以早早就決定將他作為下一任掌門培養……要知道,滄沄的掌門人,幾乎可以坐定仙門百家之首,天下能人一呼百應……這樣一個人,何需去走歪門邪道?南夷那樣的蠻荒之地,又有什麼好許諾給他?連升仙都比不上?」
他從來沒說過這麼多話,打四歲被送上滄沄做個雜役童子,到十歲被師尊破格收入內門,他始終是一個人。從一個人吃飯睡覺,到一個人修行練劍,一晃眼就及冠,變成要獨當一面的「小師叔」。
可這十多年,他身邊都沒能出現一個,讓他能如此靠近,如此放肆的人。
原來有人傾訴是這種感覺,他像一隻吐淨污泥的河蚌,心神倏而輕鬆,又能在水中遨遊。
「可,你不恨他嗎?」反倒是春曇,雙眉淺蹙,似惑似愁。
心結好像伴隨著傾訴,從一個人心裡,轉移到了另一個人眉間。
洛予念抬起手,以指腹輕輕揉搓那條淺淺的溝壑:「我既不知真相,又為何要恨他?」
「真相重要嗎,反正也無從得知。結果是他折損滄沄的千年盛名,也連累你們無辜被世人詬病……」
雲被吹散,光重新落下,落在春曇白淨的臉上。
「無論知不知,真相都重要。修道之人切記妄言。」洛予念內心又重新歸於寧靜,像在開解春曇,實則,是自洽,「若人云亦云,又如何做到行道守真,如何精進修行,穩固道心?」
春曇怔怔看了他一會兒,眼中光華流動,眉心終於被他抹平的同時,臉頰驀地紅了。
他這才發覺,兩人不知不覺已靠得太近。
濕潤的呼吸拂在鼻尖上,洛予念甚至能看清他透粉的皮膚上,覆著薄薄一層細幼的白色絨毛,像顆蜜桃,只在陽光下能看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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