饒是知曉張齡看不見,謝景熙還是指著遠處燈火通明的灃京城問他,「城中百姓呢?他們何其無辜?」
「無辜?」張齡狂笑,「他們奉惡人,混是非,整個大周的江山,都是踩在蕭家的屍骨之上建立,他們苟且偷生、安享太平,王爺卻葬身荒野、死無全屍!他們憑什麼?!」
「張齡!」謝景熙怒極,頭一次直呼張齡名諱。
他從懷裡抽出一封信卷,對張齡道:「你可還記得昌平十五年,嘯北軍中一個姓姚的伙長?」
見張齡怔忡,謝景熙提醒他道:「他上頭的伍隊正,是我父親單槍匹馬進出突厥軍營,從突厥人手上救下來的。受降城全軍突圍之前,他有一封信讓姚伙長轉交給你,要我來念麼?」
張齡聞言神色驚愕,唇齒翕合顫動,卻說不出一個字。
謝景熙卻兀自展信讀到——
「冬卿台鑒,見此信時,吾以赴死,願莫要傷懷。
爾剛烈桀驁,吾心有不安,作此信者,實欲告之,遣爾求援,不過託辭。爾一介白衣,一無功名,二無軍籍,本不必捐軀。城之陷落,無非早晚,吾回天乏術。
然兵者,受黎民之供養,祖宗疆土,當以死守,不可以尺寸與人。故今一戰,或馬革裹屍,或埋屍荒野,吾願所歸,無懼無退。
作此信時,竟察院中有一晚成之橘,復憶初遇之時,吾索之橘圖。忽憶是夜煮酒賞雪,吾誦一詩,乃屈子所著之《橘頌》,今念之,聲聲入耳,甚是感動。願此生以詩為鑑,受命不遷,壹志不改,與爾共勉。」
萬山載雪,月不能光,謝景熙的聲音淡下去,變成耳邊獵獵的夜風。
張齡的雙眼早已在風雪中變得通紅,空洞的眼神顯得錯愕且驚怒。
蕭霆早就知道了受降城不會有援兵,故而他當初的開門迎敵,實則早就是一場心甘情願的慷慨赴死。
「他是……自願的?」張齡呢喃,神情是難以置信的震撼,「不會的……怎麼會有人這麼傻……怎麼會有人明知對方算計要他死,卻仍然……」
「因為父親深知先帝脾性,他用受降城拖住突厥大軍,再派蒙赫北上包抄,直搗突厥王廷。這是大周想要取勝損失最少的一計。」
「最少……」張齡囁嚅。
確實損失最少。
昌平十五年的南下之戰,突厥大軍被拖在受降城三月之久,而蒙赫和其他兩隻軍隊藉此機會偷偷繞過突厥大軍,一舉直擊突厥王廷。一場來勢洶洶的突厥南犯就此被擋在了受降城外,突厥從此元氣大傷,往後再也不敢南犯大周領土。
可彼時朝中幾乎所有人都知道,日漸病弱的先帝也是以此陽謀,為尚且年幼的太子根除了蕭家這一最大隱患。從此,朝中有王瑀和沈傅兩相制約,而軍中也再無一呼百應,能輕易撼動皇權之人。
可蕭霆竟然也是知道的。
他心甘情願地為先帝遞上一把刺向自己的刀,義無反顧,也不曾言悔……
「吾願所歸,不懼不退……不會的……」張齡悵然。
若是蕭霆早知一切,那他這麼多年的算計籌謀,又都是為了什麼?
「不會的……不可能……你騙我……」張齡神色惘然,目光卻隨著一句句的否認逐漸狠戾。
「不可能!!!」他一把掃落案上的物件,天青瓷的蓮花香爐落地,碎片四分五裂地炸開。
張齡雙目猩紅,渾濁的老眼蓄滿淚水,哽咽著對謝景熙道:「你若見過……你若見過昌平十五年的受降城戰場,我不信你還能說出這樣冷漠平靜、置身事外的話。那一夜我從河道出逃,行至鄰城之時才知道突厥王庭被我軍突襲已然撤兵,可這一切……」
這一切卻是以嘯北軍的全軍覆沒為代價的。
那一日滿目蒼夷的戰場上,張齡幾乎翻遍了每一具身著嘯北軍鎧甲的屍體,最後才在一片殷紅的雪泥之中找到了蕭霆的雲紋鱗甲和赤色兜鍪。
死無全屍,甚至連一截完整的軀幹都找不到。
突厥人恨蕭霆入骨,先是取下了他的首級,而後讓過境的千軍萬馬踏碎了他的屍身。
一場大雪下來,那些忠烈和激昂,那些視死如歸和捐軀赴難,都被塞外茫茫風雪所吹散和掩蓋,只剩下舉國的狂歡和對先帝的歌功頌德。而塞外那些用血肉之軀才成就了這一場勝利的嘯北軍將士們,如同他們被埋進深雪的殘軀,早已被世人和皇權所遺忘。<="<hr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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