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此年輕啊,那張端凝肅穆的臉上,甚至還帶著少女在這個年紀特有的、尚未褪完的一點嬰兒肥。
大家默默目送著,待車輿駛過,忽有一人滾了滾乾渴的喉嚨,拱起手來,向著車馬離去的方向,深深下揖,無聲地拜了一拜。
人群寂靜,頭頂酷熱,腳步也俱是能不動就不動,唯有一個看著年歲不大的姑娘,一下從旁邊竄了出去,她也不出聲叫喚,只追著車攆,一步不停地跑動起來。
秋鶯跑得滿頭滿身都是汗,臉上不停有水珠蓄向下巴處滾落,儀隊威嚴,她不敢冒然高聲,擾了禮制,但她沒有探視小姐的資格,更不被允許參加皇家祭祀,唯有這一路,唯有這一路上,她還可以再送小姐一程、再多看她一眼。
她就隨著緩緩而駛的車隊,不停跑著,跑著……
直到某個心有靈犀的一刻,小姐忽然側頭,看見她,微怔之後,給了她一個極輕極淺的笑。
而後很快便挪開了視線,端視前方,再不旁視。
聖女不可亂了儀態,在這一天裡,哭或笑都是不被允許的。
有淚淹沒在如雨的汗珠里,像是最後一個執念忽地斷了線,見到那一個笑後,秋鶯脫力般停下步子,目視著車隊徹底駛遠,在視線里消失成螞蟻般的一個小點之後,猛地跌坐在地上,放聲大哭起來。
九天,本來再有九天,就是小姐十七歲的生辰了。
她自己不記得生日,小姐就說把自己的生日分給她。
所以小姐每年十月初九的生辰,她們都是一起玩鬧、一起過的。
只是今年,還有以後的每一年,她都再不會來陪她了。
秋鶯撐伏在高溫熱燙的地面上,掌心很快被燙成了通紅一片,可她無知無覺,只是一直在想:沒有了小姐,她自此,也就再沒有生辰了。
*
山路早已鏟過,一路無顛無簸地抵達惘山之巔,天子攜諸臣皆身著祭服,早已肅列於祭壇之下。
一聲聲高昂的誦喏傳來,璃音隨司天台監指引,一步步登上高高的祭台,於滿台薪柴之上,端坐而下。
巫覡們又在高聲唱誦著什麼,明明近在耳邊,但卻仿佛隔著千萬重的渺遠,璃音一句也聽不真切。
酷烈的日光直往身上曬,像兜頭罩下了一個無論如何都逃不脫的巨大蒸籠。
再喝不到秋鶯藏給她的冰飲子了。
璃音這麼想著,最後看了一眼百官列隊中,正身著祭服、隨天子叩拜的父親,在他起身向她望來的前一瞬,她無情無緒地收回視線,在十月勝似酷刑的熱浪中,慢慢閉上了眼睛。
按著晚上隨夫君練習了無數遍的吐納之法,她深深呼吸了幾下。
昨晚,她用眼神警告夫君不准來看了,也不知他讀懂了沒有。她會死得很醜、很難看,別人來看她都無所謂,可就是不想給夫君看見。
他嫌她丑,約好的來世也不來找她了怎麼辦。
手中攥緊了偷帶出來的小香囊,璃音呼吸漸轉輕慢,終於,在熱風撲面不停的悶燥中,闔著雙眼,緩緩入定……
第139章
人間德武二十一年,十月初一日,大吉。
惘山之巔,祭台高肅,日光似流火,毫不憐惜地將酷熱向人間萬物灑落。
高高的祭台之上,身著祭服的少女在一片唱念聲中寧靜端坐,她仿若一尊塑像,自始至終,除有幾根髮絲偶被滾熱的山風拂起之外,全身一動不動,直至天子百官行完祭典,下山回朝,她也沒把眼皮掀動一次。
人在入定時,會身無外擾,心神寧和,進入一種類似深度睡眠的狀態。
所以第一日,儘管山頂上人來人往,唱呼不絕,璃音自闔眼之後,便沒有從入定中醒來。
第二日。
喧騰散盡,空山寂寂,偶有幾聲鳥語,再不聞一點人聲。
唯有一座祭台肅立,熾日高懸。
璃音的面頰、脖頸、手背……所有祭服遮掩不到的肌膚上,都漸漸開始浮起大片熟肉一般的紅色斑塊。
但她依然只是沉靜坐著,雙目緊閉,脊背挺得筆直,沒有醒來。
第三日。
仍是寂靜。
少女原本最是水潤飽滿的嘴唇,漸漸枯癟了下去,翹起了無數乾燥枯白的皮屑,待日頭升至正午時,赫然一下,一個巨大的豁口,自唇瓣中央,繃裂了開來。
官家小姐精心養護出來的一頭烏黑油亮的秀髮,如今也已漸轉枯黃,毛躁地隨山風擺動。
發頂有燒心的灼燙感傳來,璃音眉心微皺了皺,調整加深了吐納時的呼吸,仍是沒有醒來。
如璃音所料,入定果然為她減少了許多苦楚。不過她也知道,入定狀態並不能永續,當軀體陷入極端環境中時,依然是會被強行「吵」醒的。
第四日。
山頂獸鳥都已避暑撤離,連鳥語都不再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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